不系舟 (第1/2页)
腊月二十四夜,小年。 戌时中,白昼里的大雪终于止歇,天稍晴了,冷清清的星斗停在夜空。远处的仰天池青雾迷蒙,遥望群山,只能依稀辨出铅灰色的剪影。 祁进端着陶碗走到主屋卧房门前,微一迟疑,推门进去。 门闩将寒风阻隔在一墙之外,屋里烛影摇曳,罗帐中一片明暗飘摇。他放下托盘,脱去靴子与外衣,在床前踏板上屈膝坐下。 “雪停了,外头还是一样的冷,手都要结霜了……母亲冷也不冷?”他一面搓着被风吹僵的手指,一面撒娇也似地抱怨道。 宜安刚刚喝过药,等着服用安神汤,就枕在床头靠着,上身穿一件荸荠紫的短衫,领口袖缘滚着已然褪色的牡丹宝相花纹锦,外罩一件厚重的鼬毛袍子,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围在冬衣中,只露出面庞与双手,擦洗得白白净净。尽管都是从长安带来的旧衣,华美的刺绣与光泽俱已黯淡了,但经人精心修补打理过,并不显褴褛局促。 “母亲今日可有觉得好些?”祁进又问。 宜安仍是神色木然,愣怔不语,对儿子的问候无动于衷。 两个月前,有位胡子花白的御医奉旨来思过崖探视,为长公主察诊,口中叨念着“药不至焉疾不可为”,勉强写下几个古怪方子,吩咐照着抓药。祁进少不更事,慌得没了主意,自是言听计从谨遵医嘱,每天认认真真地煎药喂药,祈盼奇迹早日出现。也正是得益于榻前有人尽心侍奉汤药饮食,宜安虽说缠绵病榻,倒也衣冠齐整、气色光彩,也教祁进稍稍放心了些。 “今晚没有别的事,孩儿陪您坐坐。”他捧起小瓷碗,拈了调羹,给母亲喂安神汤,“烫不烫,苦不苦?今天的草药好像煮太久了,所以我加了点蜂蜜……” 宜安喝不快,慢慢抿着调羹,祁进就将药汤凑到唇边,吹至温热,待她一点点咽下,再喂下一口。半碗汤药足足磨了大半个时辰,他心里仍不安定,放下碗又陪在床边坐着,握住母亲垂在身侧的手,说点山中新近的趣事解闷。 久居山中,见识浅短,无非闲话些师门琐闻,华山并不大,说来说去总绕不开凌雪阁。说到凌雪阁,就想起某个下山许久的人,心思登时就乱了。 监视祁进的刺客向上级汇报说,长公主依旧是病恹恹的,只是小殿下近来愈加幽静,简直有点儿近于怪僻,整天躲在他的小卧室内,除是练剑、吃饭,决不轻易出来。 祁进这几天确实反常,一副心事重重的忧闷模样,无事就将自己反锁门内,焚香诵课,守静冥思。他想要集中精神练剑做活,不致成日胡思乱想,可是杂念却不肯从命,极无赖地纠缠着,每次刚刚握紧剑,或是在家中坐下,脑子马上就想到别的事上。 姬别情上一次来思过崖,还是腊月十三吧?他在山上胡缠了自己整整一天,入夜后才匆匆道别,说是最近公事繁忙,无暇登门。今日已至旧历小年,姬别情始终没能现身,掐指一算,两人竟有近半月未见了…… 祁进抚了抚眉端,逼迫自己将此人从脑海中忘掉,思来想去,却唯恐对方将自己忘掉。昼夜咄嗟,窗间过马,不觉中竟已习惯了来自姬别情的关照攘扰,于是视作理所当然,全然未料到对方会离开华山这么久——往事前欢,乍一失去便觉思过崖风雪寂然、暗牖空梁。稍稍追想往日两情缱绻之景况,姬别情曾带来的不快与嫌怨便一并淡薄了,只念及他种种体贴温存,脸上一阵烘热,一种麻软的甜味和忧悒的酸涩同时从心头散布到全身。 直到这时候,他终于体悟到一个悲愁的真实:姬别情随时可以造访思过崖,也随时可以离开这里,离开他。 不知不觉想得怳惚,祁进离开母亲,轻飘飘地出了门,径自步下思过崖。月落乌啼,万籁俱寂,一路上云催雾趱竟也无人拦阻,教他顺顺当当离开纯阳宫,下至聚仙台,身前豁然一条融雪汹涌的山涧,阻住了去路。正欲折返,身后霎时雾涌云集,来路已不可辨,进退两难。 无奈何缘溪而行,走了许久工夫仍不见桥梁,极目望去,只见河上雾卷烟沉,远水接天,白蒙蒙一片竟似无所止。 “不知这水几许长,几许宽?我从未下过华山,不知外面还有这般广阔天地,以我的轻功,渡河怕是难如登天。日后若要带母亲离开华山,非得提前备下舟楫不可……” 他在河边打转片刻,正不知如何是好,恰巧有船家浮舟而过,招呼他上了船。 破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