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谢李】藏象反侮 (第2/5页)
人尸僵木,桐漆却柔软地在内壁印上逝者发丝指纹。 重茂在棺内草木皆兵:是谁在替他钉棺?他是天子,自当寿与天齐,是谁敢替他钉棺? “云流!云流!”他挣开噩梦,大喊出声。是了,是了,谢云流总会答他,那口芒锐明彻一同往常的冷剑押进棺盖的缝隙中,剑上赤条条的煞意还未散尽,并白刃一同押至他面上时还蘸着不知谁的喉头血,像一把多足蜈蚣蹯在上头,淬得那柄冷铁汩汩滚着白气,横劈掠过他的面颊时激惹出一阵叫他寒毛尖酸倒竖的悚惧。棺盖起开,他躺在棺材中筛糠般战栗,僵直得像个真正的死人。那柄剑刃偾过他的喘息,一线脆银中雾蒙蒙地映出半口毛月亮,半扇面目不清的谢云流,和天边一片低垂的风雨如晦。他躺过棺材,毋论有名或是无主的,从此便难再做真正的人间人,隔着一口棺材向外看去,也如隔着一层累如危卵的残垣断壁,仿佛与人间从此隔阂。 那一瞬的大喜大悲几乎将他沥干了。 到此时,夜重又成为装椁他的棺材。月阴湛湛,他却听得什么物事在颠簸中终于撞破了提栏,骨碌碌滚到他榻边,落定便不肯离去,仿佛是一颗崎岖不平的头颅。 “重茂!”谢云流推门而入。但一层薄薄的眼皮挡不住这月飞霜似冷津津的孤光直刺而下,重茂惶惶张眼去觑,先见得一只扶着烛釭、半身披沥挂红的鬼杀进他的耳目。烛火淌着赤色,血更是褐结成酱,淋漓泼在他白底道袍上,扑簌簌地遭风一洗,便一层沓一层地在轻易软布上干拧成硬块,犹如摘去鸡首上新鲜斩下的冠,他面上冷意压至眼前,是即使这般浓酽不堪的红,也难融去的风霜刀剑逼催的峻峻。人血腥热、江风腥冷,迎面直贯进他鼻窍中,由此潜入脏腑胃囊中齐齐一攥。重茂在这窒闷和惊厥之下再忍不住,“哇”地呕了满地。 他顾不上拭去口边秽物,再俯身看去,糟践在一地腌臜之间,滚到他榻边的哪里是人头,分明是一只汁沛色酣、浑圆憨厚的冬柿。 是梦非梦耶? 那只冬柿摇着倒着,倒至人眼里好似一簇圆融的火,却又分明是叫人齿冷的透过窗舷,盛在生月投光至眼下规出的一片煞白的瓷盘底上,如同雪地一点余烬,明晃晃地烧在他眼底。谢云流支开小窗,仰头去望,又只是沉默。 昔日他指大明宫的月亮道是如薄胎小碗,釉润而透,指腹薄热便能温个半饱,把玩其间,佐以酒乐用,最是合衬。到如今,任何叫人花团锦簇的欢喜,现下都只作热火烹油,单烧他五内俱焚。那谢云流呢,他看这牢牢搛在陡壁罅峡之间的玉璜,可能感受那些浑噩泼天、粉墨抹饰的恩怨,他的,他人的,终于披沥地垂悬到他身上。华山月再皎皎,终究也将他酷厉地剥落出去,不再被允许过身,叫他再做不成意能食月的天狗。到如今浑月之下兵不血刃,所有自引天骄的、虚伪或翔实的簇拥都被却身凌迟、削尽皮囊,至今无所遁形的,不过一根诊脉悬丝上紧紧黏住的两只蚂蚱而已。幸或不幸,他不是一人。幸或不幸,他不止一人。 景龙四年的秋末,他们托身一艘无名漕帮集运冬柿的小舸,潜游向东。冬柿在船舱的竹筐里无人理睬,耐不住浪头几番跌宕,上岸时早沤烂大半,赤黄一滩地渗出汁水,唯有谢云流捡下几只尚好的带去了。 李忘生伸手拢了一下风,法烛飘忽,如一只惊弓之鸟,在他掌心间挣着焰翅,不安地蛰了他一下指腹。“燃灯者,破暗烛幽,下开泉夜”,纯阳宫四殿三进,自最南处玉虚宫起,至最末处老君宫止,弟子巡灯约莫要行一个时辰。 纯阳宫兴置时,吕洞宾曾在观内为二徒设本命灯仪。请灯那日,山石道人正午建坛,亲至斋醮,书慧光符捻成纸燃,以阳燧向日引火。谢云流轻佻,不耐烦请旁人分点,径自一剑挑落灯花,以剑点蘸烛油,扪指一扣,灯烛迸溅,自一分三,从三至九,九九变化,而生万光。李忘生立候在旁,亦与声咨白:“……暮明灯于本命,朝明灯于行年,恒明灯于太岁……身受光明,普见命根。天人受度,旷劫长存。” 此后纯阳宫信客逾众,五侯七贵、布衣黔首,人人都想奉一盏灯。点寿点禄,占产占病,时日渐久,便也逐渐灯烛相接。兰釭晚映,照灼清夜,也照彻明堂。李忘生常夤夜侍灯,要使烛火继夜续明,须穿行过错落排置于阶台的灯烛,填油剪芯、整办釭篝。人服稠稠,灯烛亦昼昼,若不小心掖起氅衣,容易便要叫火烛地咬出一口镶着油渍的窟窿来。火炷不辨是非,他初时不察,很被燎过几回袍裾,只好一至值灯完毕,就回了住处对灯补衣。 谢云流有时乘夜寻他,因而总能撞见几回。每每作凭窗抱臂姿态,好整以暇旁观半晌,瞧他纫针捻线,又为难地拈起那截池鱼遭殃的皂布,左穿右引,针脚却是嶙峋不平,只管缝作一处。于是又要谑他道:“忘生容德皆备,唯这手女工颇难见人,依我看,还需再在观中待字几年。”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