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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阅览报告十几秒后,杜仲明陷入沉默,又在漫长,无知觉的沉默中突然爆发激烈呕吐。女儿还在身边,他却控制不了自己,热流冲破闸口,一个劲往外冲锋。 感官的钝拙让他没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。 没能判断出,文件能够流通到他手上,恰恰是个好兆头。 这个好兆头被他冷落了,心有不甘,半个月后继续登场,再登场,已经是一个明确无比的好兆头。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,被正面人物请去家中修理缝纫机。 大西北条件艰苦,赶上家里半导体,收音机这些好物件坏了,请修理师傅是不容易的,好在有个老杜,修出了口碑来,渐渐的,有些好心的工程师会预备一条烟,一瓶烧酒,作为答谢。 杜仲明不抽烟,酒却是要喝的。 酒是好东西,下到肚子就是一团火,入夜零下三十几度的雪原,两瓶五两烧酒,死了杜仲明,活了杜博士。 现在在脆硬起壳雪地上行走的,是华盛顿雪天里的杜博士,充满挥洒劲。 醉酒人拥有的原始开朗他也有。 一脸傻笑,化点雪在掌心,理理蓬乱的发,把它们归到后方,暴露出来的,还是顶顶有名的美男子,公子哥的脸,皮质粗糙一些,囚首垢面都并不影响,底子真是好。 还是看起来会惹风流官司的脸。 杜仲明两步一停顿,三步一踉跄,嘴里念念有词,又像在唱,荒腔走板,吟的是辛弃疾的醉酒诗。 “醉里且贪欢笑,要愁那得工夫……近来始觉古人书,信著全无是处。” “昨、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我醉如何?只疑———” 脚下突然拌蒜,啪的摔在梆硬的雪上。 他索性卧倒,当床来睡。 一个翻身,心想幸好没读第二个博士学位,爹爹真是英明。儿高一尺,爹高一丈,多年后,他的博士学位反叛了,受人唾弃。事实证明,不读是对的,读了就是双份博士学位,反叛没准也按双份算。 想到老父亲,想到做他晚娘的姨母,杜仲明突然呜呜大哭起来。 哭成狼嚎。 哭得丢人。 两只糙手盖在脸上,捂不住眼眶这道闸口。 中午十八厂区行政档案室的干部将他喊去,拿封公函给他看。这封公函去了趟绍兴,又给退回来。是好消息,提前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,你们父女俩获释了。按流程,组织往你老家去信,是想请家属方面配合,对你们这样特殊情况的人士给予接收。 好消息说过,坏消息也不能不说。老杜,你家没人了。 怎么个没人法? 干部到底是干部,针对他的提问,十分详细给出说明。道谢不是杜仲明的本意,是教养驱使。他的脑子又死一次,随便身体行尸走rou去。 离开十八厂区,走着走着,走到工程师宿舍,给人修缝纫机。 灵魂不在,rou身还记得正面人物给他的任务。 这回的烧酒特别烈,满肚内脏被烧化,化成泪涌出来。 他盼穿心盼到的好结果,背后还有一份坏结果。 他不但把女儿耽误,也把两位老人害死了。从来硬骨头的老父亲为他去求人,又被对方揭批,老父亲从来威严,不肯为任何事求人才是。杜家几代人耗尽聪明,为求安稳,也求不必对谁弯一弯脊梁。 倒是出了他这个反叛。 恃才傲物,言行不收敛,关键时候怯弱畏缩,害己不要紧,却害了人,一个接一个。哪世里遭的瘟,遇上他。 现在,杜博士又死了,雪地活着的,甚至不是杜仲明。 杜仲明不当这样哭。 撕心裂肺,哭成野鬼一个。 “近来始觉古人书,信著全无是处!” “昨夜松边醉倒!问松我醉如何!!” 松还真来了,也当真像辛弃疾所说,只疑松动要来扶。他也摆手,让松一边去,松不肯听,执意要来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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