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魇(二) (第3/3页)
尉府里做了几十年的事,自认精通刑名。可是依在下看来,兄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疏忽了刑狱之事的根本要义。” “此话怎讲?”楚平反问。若不是多了个大将军撑腰,他这个庶妹,处世无所依仗,事事皆要仰人鼻息,何时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放肆。 “小妹虽然没做过地方上的主官,但也多少见过咱们京兆尹老爷审案——不管是何等穷凶极恶,证据确凿的犯人,被差人捉住,审讯之前,无一人不理直气壮地喊冤。可经过审讯定案,被推上刑场的时候,却理屈词穷,哑口无言,无人再喊冤。刑狱的意义,不仅在于一纸供状,更在于教化,先训导驳斥犯人,再用犯人的行止反差,启发百姓,让百姓信服,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,什么是不应当做的。恕在下直言,倘若兄长一直都不明白这个道理,只顾着供状里的词句文藻,却忘了用审讯辨明是非黑白,令犯人身心服膺垂首认罪。那这几十年来,算下来该有多大的疏失?怪不得近来京城中,民间对朝廷的议论甚嚣尘上,恐怕和兄长的疏漏,也不无关联吧?” 楚平愈听愈是心惊胆战,楚嫣这套论调,旷古未闻。可硬要给他的惫懒偷闲扣这样一个大帽子,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应当如何驳斥。倘若大将军也信服了楚嫣的这套歪理,另眼审视他这个廷尉专心雕琢奏折与卷宗的做法,把这几年来朝野的纷扰都往他头上记一笔,那可糟了。他一旦心虚,态度也不得不缓和下来:“本官从来都不敢疏忽了审讯之事。民间的议论,常常是别用有心人的挑拨蛊惑,未必实在,从未见得和廷尉府的言行有什么关联。不过,唉,一直以来,廷尉府案多事杂,或许在细致处,难免有些脱漏,也多谢楚长史提醒了,今后本官必当更加朝乾夕惕,不敢有分毫疏失。” “那便从这件案子补救起吧。”楚嫣盈盈一笑,“夏太常这个案子的轻重,不用我说,兄长也知道的。兄长,我这也是在帮你。” “本官何曾不将十二分的力气花在此案上,”十二分的力气用来写奏折——可是,楚平自忖,他交上去的案卷和奏折,字字句句都紧贴着上谕的意思和内侍府交代过来的案情。负责起草的是廷尉府里老成的书吏,他也亲笔逐字修改过,应当没有令大将军不满的地方才对。就算是一条条审讯夏初,也不过是将现在的这张供状,花费十倍的时间逐字逐句拼起来而已。到底他还缺漏了哪里?“夏太常也已在供状上画押,不知有何疏失,究竟还要如何补救,请楚长史明示吧。” “这么说,兄长自恃精通刑名,如今却要请小妹指教一二了。”楚嫣望着兄长,眼含笑意。 楚平心中大怒,却无法发作,只好忍气吞声,再退一步:“请楚长史指点。” “既然这样,就请兄长将廷尉府暂借小妹半日,如何呀?”见到楚平隐忍退让,楚嫣稍有些满意,更加得寸进尺。 将廷尉府暂借半日——这是什么话,廷尉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,见到主官在这个狐假虎威的楚长史面前,不得不一再忍让,都有些气愤难平。而楚平身为九卿,慑于大将军的威势,竟在面对自己的meimei步步进逼的挑衅时,连腰杆都直不起来,下属们看在眼中,更加五味杂陈。即使能明白楚平的苦衷,这一刻也觉得不是滋味。说到底,楚平素日的作为,确有渎职之嫌,所以被楚嫣捏中了把柄,自己心虚气短,才任人逼迫不敢还击。 果然,楚平已是任人拿捏,无可奈何了:“楚长史请便。廷尉正,你来,听楚长史的命令行事。” “……是。”廷尉正见楚平毫不争辩,只能走上前去,先向楚平行礼称是,然后才向楚嫣行礼:“长史大人有何吩咐?” 在天牢狭窄的走道上,以极近的距离,一抬眼迎向楚嫣美貌无双的嫣然笑靥,果然摄人心魄,如春花盛开,明月出岫。廷尉正连忙又低下眼睛,维持着拱手的姿势,听楚嫣说道:“那就请大人把廷尉府的公堂布置起来,我要亲自审讯谋逆犯人夏初——兄长,你自便,来或不来皆可。” 楚平怒极。他这个meimei全然不懂得适可而止,他已经退让至此,楚嫣却一句比一句更加过分,哪怕过了今日反目成仇也在所不惜。可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楚平也只能强作镇定,徒劳地维护最后一点体面:“本官自当旁听。” 楚嫣没有理会楚平,目光一瞥而过,转头看向廷尉正,优雅有礼地说:“大人,请替我引路。”好像她今日来此,只是为了针对她的兄长,对廷尉府中其他的官员吏人,仍然以礼相待,口称大人。廷尉正偷眼看了看一语不发的楚平,头皮发麻,无计可施:“……是,请大人,跟长史大人一起,到公堂上来吧。”麻烦事既已被丢在了头上,他只有尽力周全,不能得罪其中任何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