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赤雁】野水棋秤 (第3/6页)
季风赶到深山里时脚力已渐弱了,但尤翻汇起海底特有的咸和腥。上官鸿信方从南边过来,铁路在芜湖一带断进湖里,耽搁许久,早在雨中浸的透了。 客随主便,若是主人不动手,客人难免要劳烦些许。上官鸿信将酒提出,给赤羽添上,又给自己添上,温度正好,驱寒暖胃,皆引口舌生津。他饮完一盅,赤羽却还没动。 “先生,”上官鸿信唤他,赤羽像是才回转过神来,朝他望过来,丝丝缕缕的黑翳像织起来的线,轻柔地蒙上他的眉眼与鬓发,既殷且酽,在青黛色的寡淡天光中格外独立出挑。上官鸿信问他:“那副棋子,用得可还好?” 赤羽思忖少时,回答道:“东西是好的,只是于我而言却不如这半盅酒来得实用,故而一直束之高阁,未曾见光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我已不执棋。” “先师曾提及,大正本因坊,他最相中者,唯先生而已。先生少时便入坊习棋,尚未成年便以一手天元六合败七棋手。”上官鸿信低声笑道,“若不是先生执意来华,别说是名人头衔,棋所之位怕也早就拿下了。” 他的话随着雨声卷进耳中,赤羽听着,却逐渐想起一些其他的东西。他早年居住的寺院前有高高的鸟居,石龛里的光被夜里涌起来的雾拢成暖黄的一团,早樱乱糟糟地被踩到地下,拧出微苦的汁水来,一切都闲寂而沉默,池边一蛙跃入塘中,水声微动。倏而一闪,却又是上海繁华,百花厅的门上嵌着华彩斑斓的五色玻璃,默苍离的面容柔美姣好,棋子在盘上,如从混沌中划分阴阳,那双苍白而瘦削的手却锋利地如同一把刀,撕裂黑白交织的九天四宫。 赤羽坐在他面前,双指推送间便如同行将走兵,落子如蹄铁。 枯棋三百六十,黑白相半,以法阴阳。棋寂而静。从前赤羽是什么都不必想的,眼里只需要有棋,天地洪荒,落到眼睛里也不过十九道交杂的意犹未尽的线。直到那一日,他先是觉到北方总是不停的夹着雪的凛风,接着是无言的硝烟漫起来,血腥味,哭嚎声,道殣相属,饿殍遍地,几欲令人作呕。指尖那枚棋已摩挲得发烫,俄而长叹一声,赤羽投棋而起。 默苍离收捡残局,黑白撤去,重新归入棋笥中,山河再造,一切从头。默苍离说:“不过一子,你已很好。”他的声音涩而钝,仿佛并不习惯这样说话,“观花坐照,自有呼应。可还不够。” 赤羽默然。 “一旦道与欲望关联,就失去了入神的境界。我敢以欲为本,以术执棋,你却放不下你的道。上官鸿信于你不过素昧平生,你的恻隐,动得不是时候。” “先生所说,我都有觉悟。可棋盘上提的子,不比得战场上收的命。先生及少帅十年布置,皆握于我手,略思及此,实在惶恐。” 默苍离不以为意,道:“你觉得他能做到何种程度?” “天元为饵,进引地线,占角小目,真正想做的眼却是在霓裳。若能狠得下心斩断龙势,尚有回转生机,若无,只能任由它龙游浅滩了。” “执棋九品,守拙进门,入神窥天。”赤羽说道,他垂着眼,一双眼落成杯中影,忽而又摇了摇头,终于伸手去取酒,上官鸿信却抢先一步,把他的酒泼进雨里。赤羽愣了愣,又笑起来,说道:“有劳了。” 温凉的瓷盛着醺暖的酒贴到唇上,令他又想起之前那枚被上官鸿信把玩在手里的棋子,落在他手心的时候,也泛着相似的触感。 《潇湘录》载,昔有文士马举爱棋,曾大价购置一副珠玉棋具,后莫名丢失。一日,一老翁登门拜访,二人相谈兵法,十分相投,便顺势恳他留宿。直至夜间,马举请人来,却只见房内只有一副棋盘。以棋局观战局,古已有之。 十年前默苍离敲开少帅府的大门,上官鸿信便一直随他学棋。默苍离教他一棋三铸:铸局,铸人,铸心。上官鸿信佼佼于其二,落败于其末,于是被提出盘外,不得逗留。说来赤羽也见识过,江山为枰,星子落棋,天下里没有什么不能用来算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