茕茕楚楚(约稿公开) (第7/7页)
灯架上的蜡烛早烧完了,太虚的眉眼浸在月光中,清冷的五官上笼着清冷的银辉,紫霞却觉得炽热可亲,“好,”紫霞也笑,他轻拍了两下太虚的手臂,细声道,“睡吧。” 傍晚时雪会因夕晖的余热融化,又经一夜北风冻住,清晨踩上去,声响清脆。 紫霞踏得肆无忌惮,他当然知道太虚醒着,也知道太虚不会拦他,几时辰前的承诺于社稷苍生相比,像极了孩童时期“我将来会娶你”的玩笑话。「是玩笑,」紫霞暗道,「他每每唤我“师弟”,十有九次是玩笑,昨夜也不例外。」 「我和他只能算作玩笑吗?」紫霞苦涩地想,新换的华服坠饰击打冰面,较之前更脆。 太虚在屋内听着,眨了眨干涩的眼,他好像听见冰裂声也在眼睑上炸开。 他自然是一夜没睡,紫霞累极,入梦后呼吸均匀地软在他怀里,他便姿势也不换一个,抱着紫霞看他一夜。 「看一眼少一眼了,」太虚哀哀想道,「我的生眼。」 生眼的荣座很高罢?高到与尘世隔绝开,高到太虚再也无法触碰。 紫霞从未坐过这样高的轿辇,太虚想,眼睛跟着窗纸外的影子飘忽,他的瞳仁黑得玄秘,黯窗后幽幽地扩大,他用眼睛描枕畔摊开一半的鹤纹外衣。 「他是怕高的,从小时候就是,」太虚捏紧袖里那缕碎发,捏到指尖发白,太虚觉不出一丝痛感,只想着紫霞,「他从不敢在高处向下看,每当这时,他都要攥我的手,我陪他,他才敢看。」 「紫霞不敢望下来,他不是看不到我,他只是不敢,」太虚这么安慰自己,「他会说“我才不是不敢”,但没人听他嘴硬,也只有我愿意听,陪他演上一演,唉……他是很招人怜的,他……我的紫霞。」 轿辇确是很高,高到太虚的视线要牵不住那挂饰铜镜的一角。 一路随处可见祈福的香客,他们以往唤紫霞是“道君”,只在今日,皆双手合十,俯首称“生眼少祖”。 他们的少祖是不会惧高的。 那个端坐在高处,用悲悯的眼洞察他们每一个人的求生祈愿的青年人,已经是他们的少祖了。 “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,”紫霞低语道,“心之忧矣,于我归处。” 他心口的牙印冒出一股烧灼感。 开生仪的阵眼当是盛装华服,连垂落辇座儿的袂也是慢织细绣,那身被太虚揉皱的鹤纹校服再精致,终是比不上生眼少祖的冠服。 鹤纹还教太虚揉在手里,太虚还在叫他:“紫霞。” “我的紫霞……”太虚念着念着竟笑起来。 抬轿的人上了云梯,那一抹挂铃的角和一挂垂落的袍边,隐在糊窗的透纸之后。 炮声一震,礼乐轰鸣,四面八方丝竹管弦造耳,细长一束黑发缠在太虚指缝间,太虚怔怔地想,我的紫霞。 山巅泻下擂鼓声,太虚的心跳像是被控棰人一道敲击出来,从主脉麻痛到心尖,太虚整块胸腔都是生疼的,他仍默念着,「我的紫霞。」 礼乐停了。 太虚骤觉膛里一沉,遂有腥潮上涌,竟再次生吐出一口黑血。 血味充斥了太虚的双肺,酸咸夹挟衣物残余的熏香,充胀他的肺叶,太虚起了贪念,不顾嘴角渗血,急切地将鼻尖卷入紫霞留下的外衣里,教他认为的紫霞游走在他肺里。 「我的紫霞,」太虚静叹道。 生眼不死,其咒断人肝肠,侵人肺腑。 生眼将死,太虚却直感肝肠寸断,肺腑崩裂。 “天长路远魂飞苦……长相思,摧心肝,”离经为小徒系好毳氅,“生眼一论,我倒觉得是苍天与凡人的玩笑。” 师徒二人携手远去,徒步走离纯阳山门,化作皑皑峰雪里两颗小到可忽略的黑点。 人命,人情,也不过是生眼旋涡里,可被苍天忽视的黑点罢了。